记 者:《大春秋》的第一辑分别写到扬雄、嵇康、陈子昂、韩愈、苏轼、李贽、王夫之等若干历史人物。他们当中,既有文采飞扬的诗人、文学家,也有埋首着书立说的思想家,也有为民请命的实干家。书中不仅呈现出他们及其所属时代的丰饶、复杂和立体,更以强烈的抒情性刻画了他们生命“至暗时刻”的隐忍、残酷与绝望。为何是这些人物进入您的视野?
李 舫:这些年,我喜欢读书,更喜欢读历史书,喜欢在历史故纸堆的缝隙中找寻有趣的故事,在有趣的故事中寻找有趣的线索。我发现,许多大事件、大变革、大结局,其实仅仅是缘于藏在历史缝隙中的某一个细节,而历史上的大时代、小时代,则是由许许多多个为人所忽视的小细节连缀而成。所以,要想读懂今天,就一定要返回历史的现场,读懂昨天。
文学的功用,就是试图将那些早已枯萎数百数千甚至数万年的花朵重新放回历史的清水里,还原其时间、人物、场景、环境、思想,使其再度绽放。
扬雄、嵇康、陈子昂、韩愈、苏轼、李贽、王夫之都是我喜欢的历史人物。重温历史,就会不断见到我们的老朋友,他们就像我们的老朋友一样亲切。他们生命中那些最沉重的时刻,是他们交给我们的一份礼物,更是一份责任。所以,每当我动笔的时候,我会寻找他们时代的背景——地理、河流、山川、水文、气候,那个时代的大事件,这样我们才会真正懂得他们心中所愁所苦、所思所想,也许这正是你所说的时代的丰饶、复杂和立体。他们的人生充满了丰富和复杂,有欢喜、酣畅和快意,也有隐忍、残酷与绝望。我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的人生像一幅大画,浓墨重彩,丹青淋漓。
记 者:《大春秋》第二辑以地点为中心,讲述历史地理中深厚的文化情怀;第三辑以文化地标、文化事件等为纲,还原大历史背后的小细节。叙事、抒情、议论等手法在散文中充分彰显自身的魅力,而历史、地理、哲学、文化以文学的方式跨越边界、水乳交融,呈现出您对理想、信念、时代、文明等宏大问题的思考力度。您的散文观是怎样的?
李 舫:宏阔,超拔,这是两个特别好的词,是我文学的追求,更是我人生的追求。究竟什么是好的文章?立文之道,唯字与义。我理解好的文章不仅仅要自成一格,而且要自成高格。不管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文章,理想境界是陆机在《文赋》中写的那句话:“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是我文学创作上仰望的珠穆朗玛峰。
记 者:近些年,散文有跨文体发展的趋势,散文与小说、非虚构、诗歌等文体相融合,你如何看待这种趋势现象?
李 舫: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曾经从西方现代派艺术中学会很多文学写作的方法。萨尔瓦多·达利曾说,“强调极端主义的写实主义能够搅乱人对现实的判断力”。正是因为有这句话携带的意念,我在他那神秘的、充满梦幻情调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中,读到了他试图传递和试图遮蔽的信息。达利的作品中充满了变异的离奇,它们诱惑着你,让你的思想走进去,却无情地拒绝了你的身体。因为你无法不通过颠倒的眼睛去观察那个被表现为鲜明清晰、被抑制的、萎缩的世界,无法不贪婪地注释着那些融化后又重新组合的事物在平坦荒凉的旷野中,脉脉含情地散发着疯狂而放肆的气息。光滑的海滩、柔软的钟表、水滴般的肉体、失去参照的奴隶市场、无时不在的幽灵面孔……那个我们熟识的世界以另一种你无法抗拒的姿态向你逼视,特殊时代个体常常被他者“围猎”,生命中充满了无奈。如果你认为这些方法是小说的技巧,我想也许是这样,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
记 者:从《纸上乾坤》到《大春秋》,您的散文始终有鲜明的个人特色,尤其是对史料的整理、把握和汲取,对材料的加工剪裁能力,对人类智识文明与思想的偏爱都得以淋漓尽致地呈现。能否分享一下您的阅读趣味、灵感来源与材料积累等方面的心得?
李 舫:说到阅读,我喜欢读各种各样的书,杂书,有用无用之书,无所不读。少年时代喜欢读科幻类的图书,比如四维空间、六重世界之类,现在读的书更杂,甚至有些人看来了无趣味的科技类图书、技巧类图书比如元宇宙、区块链、NFT(数字艺术藏品)、折纸,我都会读得津津有味。甚至一本医学、生物学、天文学、国际文化贸易的书,我也会读下去。我读得最多的其实不是文学类图书,而是人类学、考古学、美术史、文化研究、美术评论等方面的书,其实每本书都会给你至少一个启发,这就是读书的意义。于谦写过一首诗: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写出了我们读书人的心境。
美国有一位叫做玛格丽特·米德的人类学家。她将人类学的视野与思考方法教给了成千上万的公众,并把人类学带入了光辉的科学时代。很多年前,玛格丽特·米德的学生问她,究竟什么是文明的最初标志。学生以为玛格丽特·米德会谈起鱼钩、陶罐或磨石。然而,没有。米德说,古代文化中文明的第一个迹象是股骨(大腿骨)被折断,然后被治愈。她解释说,在动物界,如果摔断腿,就会死亡。一个摔断腿的人是无法逃避危险的,不能去河边喝水或狩猎食物,很快便会成为四处游荡的野兽的食物。没有动物在断腿的过程中存活得足够长,以至于骨头无法愈合。断裂的股骨已经愈合,这表明有人花了很长时间与受伤的人待在一起,养好了伤口,将人带到了安全地点,并让他慢慢趋于康复。米德说,从困难中帮助别人,才是文明的起点。“当我们帮助别人时,才会使我们成为最好的自己。做个文明的人。”玛格丽特·米德所说到的历史细节,正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所在。万物得其本者生,百事得其道者成。人也是一样,很难想象,“人不能卓立”而能使其“永垂不朽者”。
记 者:《大春秋》从经典古诗词入手,由诗入史,展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种种面相。透过古典诗词来阐释中国传统文化和古老历史,其优势在哪里?
李 舫:这本书其实还有一个未曾刊用的副标题,就是诗词里的中国。但是为了突出“大春秋”,还是把副标题删掉了。古老的中国是诗歌的国度。相对于中国诗歌两千多年的悠久历史,诞生至今短短一百年的中国新诗还处于牙牙学语的幼年。但是,中国新诗从诞生那一刻起,她就具有了两种传承——一个是来自于《诗经》、唐诗、宋词的浩浩汤汤的中国诗歌传统;一个是肇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引入的欧美文学和苏俄文学。可以说,中国新诗是东西文化碰撞结出的果实。也正是由于这双重基因,尽管历经了特殊的历史发展停滞阶段,中国新诗在百年历史进程中,始终保持着自我更新的驱动力,保持着与世界同步的节奏,保持着变革和先锋精神,不仅适应了新的社会发展,适应了百年来中国实际,而且突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局限,开拓了中国现代文明自由开放的气度,引领着中国文学的前进方向。中国新诗的百年进程,远远不是一百年的时间所能锁定,以新的诗歌方式体现新的时代,是诗的解放、人的解放。也许再过一百年,我们回望历史,将发现中国新诗在与世界对话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先锋的姿态、昂扬的斗志。
记 者:近年来,历史写作的文学性与文学写作的历史感,成为史学界与文学界共同关注的热门问题。您也在《大春秋》序言提到,“在历史学家不能及、无所及之处,让历史的细节变得更加丰盈丰富丰美,恰是文学家存在的意义。”作为写作者,您如何看待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历史题材的文学写作,其文学性应当如何坚守?
李 舫: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正是文化血脉的蓬勃,完成了时代精神的延续。
今天,经历了疫情、战争、冷战、孤立,很多人对文明有了怀疑,甚至有人担心,文明的缰绳会不会无力扼住如脱缰野马一样的野蛮,人类会不会重新回到丛林时代。其实,人类社会发展同大自然一样,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有风雨交加的时刻。当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正在加速演进,世界进入新的动荡变革期。读懂历史,方能在种种动荡和变革行稳致远。岁月的机锋、历史的机智,其实,就隐藏在一个又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转角处。
时间,就像卑微的西西弗斯,每个凌晨推巨石上山,每临山顶随巨石滚落,周而复始,不知所终。而今,走在时代浩荡的变革中,我不时绝望地发现,那些被喧嚣遮蔽的废墟、被繁华粉饰的凌乱以及被肆意破坏的传承密码,它们不时切断我们重返历史现场的心路,让我在迷失中一路狂奔。
路虽远,行则将至。
记 者:不少散文评论家提到,这样宏阔气质的散文,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女性散文家之手。女性散文,当然不只是基于日常生活经验与情感经验的敏感、细腻而抒情的载体,它应当是万花筒,也是多棱镜,包含世间万物的可能性。您如何看待散文写作与女性主义这个话题?
李 舫:这倒是个有趣的评价。我觉得所谓须眉与巾帼、男性与女权,特别是文学中的,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的感知的物化。我不同意文学具有性别属性的说法。
弗莱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有且只有一个故事,值得你静静地叙说。文学的核只有一个,关键的是外面有着什么样的果肉和汁液。女性主义的理论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在全人类实现男女平等。所有的女性主义理论都有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女性在全世界范围内是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等级。而好的文学,我认为恰恰是穿越、或者说是超越性别的利器。
法国存在主义代表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曾经为其伴侣——存在主义代表人物让-保罗·萨特绘出的一幅“临别肖像”《告别的仪式》。在这本着作中,我们看到的是萨特最后十年中的脆弱和病痛,事无巨细的悲惨生活;更应该看到的是两位智者的精彩对谈,他们时而幼稚时而睿智,时而脆弱时而刚强。每当重读这本书,我就想起萨特的那句话:说到底,文学就意味着写完美的东西,我们的目的就是完美。在《告别的仪式》扉页上,波伏娃深情地写下这样一句话:“写给爱过、爱着和将要爱上萨特的人。”说实话,如果读到这样霸气的语言,你还认为文学有须眉和巾帼之分吗?
记 者:您的散文多是关于城市地理、历史、人文风光等内容,您是如何做到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创新的?
李 舫: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傅斯年曾经说过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是历史学、考古学的方法论,我很认同这句话,我认为这也是文学家的方法论。你要想了解一个城市,首先要读尽与它相关的图书。我说的不是读,而是读尽。书读百遍,其意自现。这很难,我自己也没有做到,但是,只有学会用“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功夫,才能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感。还有一点,每到一个城市,我喜欢在它的小巷子里漫步,那里有这个城市的风雅,更有这个城市的沧桑,不为岁月所变更的脉络就清晰地藏在城市的这些皱褶里。(康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