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七月》 俞平伯 着 1924年
《春雨》 卢冀野 着 1930年
《西湖漫拾》 钟敬文 着 1933年
丰子恺是中国现代画家、散文家、教育家,除此之外,也许大家并不知道他还是文艺理论家和文学翻译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书籍设计家。他是中国传统书籍装帧向现代书籍装帧发展转变初期的一位重要的实践者和探索者,他设计的书籍特点十分鲜明:以漫画入装帧,率真、简洁、亲切;注重诗意和童趣,讲求构图和图案;强调封扉设计是文本的序曲,与文本密切相关,从而吸引读者、引导阅读。在电脑设计一统天下的当今,丰子恺的设计理念是否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呢?
丰子恺早年随李叔同(弘一法师)学习绘画,后去日本求学,迷恋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作品,回国后,他独创了一种简笔画,后被称为“漫画”。竹久梦二设计过许多书籍,受其影响,在好友俞平伯、朱自清等人编文学丛刊时,丰子恺就帮忙设计。
他先是在几所学校任教,业余热心参与在上海刚刚创办的开明书店的出版活动,后受聘为编辑。他是开明书店的第一位书籍设计师,奠定了清新、活泼、亲切、现代的图书风格。开明书店的店标也是他设计的。开明书店重视出版少儿教育类书刊,如《中学生》《儿童教育》以及各种教科书,这类书刊的设计,正适合发挥丰子恺漫画的专长。
现在能看到的丰子恺最早的书籍设计作品,是1924年的《海的渴慕者》和《我们的七月》,都是单色印制。《我们的七月》封面上一株弯弯的柳树,闪烁的柳叶,闪光的土地,地平线上一道彩虹,前景则是深色树丛,反白写着书名。
此情此景显然来自画家对盛夏的想象,下笔时的轻松愉悦跃然纸上。以漫画入装帧,丰子恺是首创,至今也不多见,其关键就在于这种毫不含糊的具体形象(人物、景物)和笔墨,直接呈现于读者眼前,稍有窒碍和败笔即显露无遗,对设计者实在是极大考验。
此时丰子恺的漫画手法已渐娴熟,用于设计,简洁优美,富有诗意,很得读者好评。从此一发不可收。他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醉里》设计的封面,人物漫画和封面设计不露痕迹地融为一体。
他设计的《江户流浪曲》,封面百分之八十是黑色的夜空,书名接近书顶,书底是形同五线谱的河水,上面漂荡着一只小船。大面积的黑色里,只有北斗和一颗流星。整个封面看上去既现代又抒情。《草原故事》的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满版的夜空,点缀着流星和流水,但书名的安排有些中国传统味道。
1933年的设计作品《西湖漫拾》(钟敬文散文集)把简约风格发挥得更为充分,甚至抽象,注重的是感觉和意境。也许是他对西湖太熟悉了,所以设计时能够随心所欲。
那时丰子恺刚30岁出头,精力充沛,创造力旺盛。他在事业上,四面出击,全面开花:教书、画画、写作、翻译、编书刊,同时留下大量设计作品,后人称之为装饰漫画。此处所谓漫画,并非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讽刺和揭露,也非夸张、变形。
丰子恺说过:“我的画究竟是不是漫画,还是一个问题,因为这二字,在中国向来没有……日本人所谓漫画,定义为何也没有确说。但据我知道,日本的漫画,乃兼称中国的急就画、即兴画。”
即兴画这个说法比较契合丰子恺,他的封面画里,都有“兴”在。兴表现为抒情和诗意,表现为童心童趣,有时淡淡的,有时浓浓的。比如《春雨》的封面,男孩女孩共一把伞,脚上穿着大人的鞋。虽没画雨,却让人联想到雨;虽是雨天,但满含春意。
了解丰子恺创作的人知道,他是量体裁衣,把自己的单幅作品移栽于此。他的许多封面都是采用这种移栽法,但又做了装饰处理。说到即兴和诗意,他为《小说月报》作的几十幅扉页画亦可视为范例。
丰子恺说:“书的装帧,于读书心情大有关系。精美的装帧,能象征书的内容,使人未开卷时先已准备读书的心情与态度,犹如歌剧开幕前的序曲,可以整顿观者的感情,使之适合于剧的情调……善于装帧者,亦能将书的内容精神翻译为形状与色彩,使读者发生美感,而增加读者的兴味。”这不正是我们常说的设计为文本服务吗?
《醉里》的封面上直接画了一位斜倚在墙上的醉人,桌上一瓶酒、一只杯;《黄昏》则是一轮刚刚升起的圆月、下垂的柳条以及柳树下的房屋,掌灯的窗内一对恋人的剪影,有舞台布景效果。“将书的内容精神翻译为形状与色彩”并起到书的序曲作用,至今仍是书籍设计的至高境界之一。
丰子恺特别强调书籍设计要“使读者发生美感”。他是那种善于挑动读者视觉的高手,几笔下来,就让人愉悦赞叹。细究起来,他营造美感是有些招数的,比如构图,比如图案化。前文所说《江户流浪曲》和《草原故事》,在构图上就很出格,装饰感强。
可能是为了与漫画风格相统一,丰子恺的封面设计几乎不用铅排字,也不用当时开始时兴的美术字,而用毛笔字,无形中有了一股书卷气和手写的亲切感。他不但设计书衣,也装饰内文,画插图,画书的广告。这些插图并不独立,而是直接与版面一起设计创作出来的。
丰子恺设计书刊主要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前后10余年;抗战胜利后设计了一些课本、杂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画了不少插图,此后就淡出了设计圈……
1991年初,我应朋友之约写丰子恺传,初春三月,专程造访浙江桐乡石门镇丰子恺故乡。记得那天从杭州乘车到桐乡是上午10点15分,去石门的长途车需等到中午才有,问清去路,干脆租自行车前往。骑行40分钟,穿越乡间小路,四面是盛开的油菜花、灰瓦白墙的民居,让我这个北方人大饱眼福。
石门是大镇,运河从镇上流过,机动船的马达声“突突突”响个不停。沿河有坝,坝上有石板路,路边是一家家面河而开的小店,沿河路的尽头是丰家老宅。
在桐乡县城买不到的有关丰子恺的书,这儿都有……此后200天,我生活在丰子恺的世界里,生活在中国现代文化肇始的年代里。
值得记一笔的是:写作中,我一直把盛中国小提琴独奏录音当作伴听音乐,听了不啻数百遍。许多年过去了,只要听到这些曲子,就会恍惚回到写作丰子恺传的光景,似乎有一种声音记忆在发生作用。真是奇怪,丰子恺居然和这些名曲完全融为一体!我想,起码在抒情、诗意和率真这几点上,他们的精神是相通的。
遥望一百年前鲁迅先生的时代,现代出版拱土而出,现代书刊设计应运而生。一切都是混沌初开,一切都要筚路蓝缕。丰子恺、陶元庆、钱君匋及诸多画家、作家、出版家们适逢其会,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开拓者的工作,并一代代传承下来。
1938年在武汉汉口,读书生活出版社的斜对面是开明书店,丰子恺就住在开明书店楼上。15岁的出版社练习生范用设计了封面,就跑到马路对面的楼里,请丰先生指教,有时还在一边立等丰先生题写封面书名。
1949年以后,范用一直主持三联书店的书籍设计工作,前后近30年。也许,曾经风行一时的三联书店图书风格受到丰子恺的影响?文化艺术的延续和发展就是这样于无声处潜移默化的。(汪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