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传统诗词流派众多,汪洋恣肆,气象万千,今天单说活法诗。
所谓“活法”成于江西诗派的吕本中,曾提出官箴“清慎勤”,他对诗论亦有创新,号召“学诗当学活法”,其意是为了弥补江西诗派生硬造作之弊。何谓活法?就是既遵守规范又超越规范,既富于变化又不离本宗。一言以蔽之,要活用诗法。
吕本中虽有倡导之功,但将活法诗发扬光大的,则是出自江西诗派,又“跳出”江西诗派的江西人——杨万里。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南宋诗人。小学课本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早有蜻蜓立上头”便是他的诗句。早年,杨万里先学江西诸君子,又学晚唐之诗,谁知越学越苦闷,到后来竟诗情枯竭,笔纸生尘。一日,他不思古人古句,口占数首,若有所悟,于是开始抛开古人窠臼,转而师法自然,诗情诗材竟如泉涌,接踵而来,从此,迎来了一片新的天地,直至去世,杨万里作诗两万余首,被誉为一代诗宗,后人推崇他的诗为活法诗、诚斋体。
活法诗究竟什么样?打个比方,就是“流转圆美如弹丸”。具体来讲,可表现为“趣”“活”“新”“捉”几个特征。
吟咏素材得“趣”。杨万里推开案牍故纸,推开人情世故,敢于让心放个假,看到别人未发觉的趣事。他童心复萌,看到舟中打着伞的小童,“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人家是用伞当帆让舟前进哩。看到捉蝴蝶的小孩,“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黄蝶与黄花已浑然一体。看到稚子玩冰,将冰块儿作乐器不住敲打,“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似乎可以想象到接下来的欢闹场景。杨万里不仅得童趣,还常得理趣。别人多写登山,他偏写下山,“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开头便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第二句的“赚”和“空”字又让人忍俊不禁,忽而画风又一变,一“放”一“拦”使青山化静为动,既绘出了山中实情,又道出了人生哲理,这种曲折、跌宕的写法正是活法诗的招牌“动作”。
眼前万物皆“活”。活法诗主要是灵活多变、别出机杼,在杨万里笔下,世间万物一下子都“活”了。杨万里诗中有很“机灵”的蜜蜂,“小蜂得计欺侬睡,偷饮晴窗砚滴乾”。有很“生气”的盆花,“无数盆花争诉渴,老夫却要作闲人”。有很“深情”的高塔,“最感横山山上塔,迎人东去送人西”。还有很“傲娇”的桃花,“可是桃花逞颜色,一枝穿过李花来”……无论山川日月,还是花鸟鱼虫,杨万里都可以与之如亲朋密友般互动。这是一个多么有声有色、无比鲜活的世界啊,一切都源于杨万里一颗对自然、对生活充满热爱的诗心。
遣词造句求“新”。杨万里的求新,既得益其跳跃的诗性思维,又因为其对新颖奇妙意境和物象的不断探寻。他精于调派动词,“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岁久树根无寸土,绿杨走入水中央”,他不避浅近口语,“低低檐入低低树,小小盆盛小小花”“日上东窗无个事,送将梅影索人看”。他还常有与众不同的视角,“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杨万里的求新求变,只为了妥帖表达诗意,并非求僻求怪,目的还是不忘写诗的初心。若是溺于“掉书袋”,搜肠刮肚、闭门造车,写出来的诗作还是欲诉的本意吗?答案不言而喻。
诗情灵感须“捉”。杨万里的很多诗,都是在细致观察中,身手敏捷“捉”来的。“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儿童捉柳花,他却“捉”得一首好诗。有时候,真怀疑杨万里是否随时带着照相机,“沧波万顷平如镜,一只鸬鹚贴水飞”,咔嚓一声,画面凝固,“碧玉峰峦白银绿,峰峦暗处绿偏明”,色彩斑斓,光线明灭。甚至,杨万里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到微妙变化,“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醉倚胡床便成睡,梦闻荷气忽然醒”,没有这份敏感,又哪来首首好诗呢?杨万里写诗很“科学”,“水虫才出绿波来,细看爬沙上石崖。化作蜻蜓忽飞去,几时飞去却飞回。”是不是像电影画面?这也是活法诗的技巧,诗意就迸发在事物变化的瞬间。
诗词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今人不仅要传承,更要发扬。而我们大多生活在车水马龙的闹市,距离大自然仿佛很远,诗意也不自觉远了。但诗脉不绝、诗心尚存,我们仍会不时忆起那些平仄佳句。所以,不能任由诗词栖息在唐宋历史里,随着沧桑的变迁,感情的丰富,我们有必要从活法诗里汲取营养,在遵循格律的基础上,状物姿态、写人情意,笔端有口、句中有眼,写出富有时代气息的新诗句。(蔡相龙)